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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养老基金空账规模高达1.3万亿元?此言一出,全民惊诧。
在上周召开的“中国和拉美养老金制度国际研讨会”上,中国社科院世界社保研究中心主任郑秉文教授披露的数据被媒体纷纷引用。次日,各大网站上有关“养老金空账”的新闻引起数以万计的评论,其中不乏恐慌情绪和抱怨的声音。
但是,这样的社会反应却让郑教授本人感到不解:“我当天做了6分钟的演讲,播放了26页的PPT(演示文档);‘1.3万亿元’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内容,写在哪儿了连我自己都不大记得清楚,可是大家全都去盯着这个数字了。”
在他看来,这其中固然存在媒体炒作的成分,“还有人以为我是在向政府要钱呢”;同时也暴露出民众对养老制度缺乏了解的现实问题。究竟什么是空账?空账从哪儿来的?它有那么可怕吗?接受本报专访时,郑教授道出其中的原委。
我国养老金账户投资收益率不到2%,跑不过CPI
在上周的演讲中,郑秉文教授披露了一系列数据。除了引起外界震惊的1.3万亿元养老金空账,他还进一步指出,我国养老金账户的投资收益率不到2%。不少人为此议论纷纷:“我们的养老金哪儿去了?”
记者:您在演讲中披露的这些数据从何而来?
郑秉文:1.3万亿元的数据是我根据公开资料测算出来的。目前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说明我的测算结果是科学而客观的。关于养老金收益率的数据,我此次所做的“不到2%”的表述,来自于审计总署一位副审计长2008年11月6日在全国社保论坛上公开宣布的数据,网上可查,我判断这个数据依然有效,因为我们的投资策略至今没有发生变化。
记者:1.3万亿元这个数字令人吃惊,庞大的空账是怎样产生的?
郑:1981年智利最先在养老金制度中引入个人账户,我国在借鉴智利经验的基础上,推行了社会统筹和个人账户相结合的养老制度。一个制度突然要转变性质,马上就会面临“转型成本”的问题。比如以前是子女为父母养老,引入个人账户后变成了自己为自己养老,那养活父母的钱由哪儿来?这就是转型成本。
智利和其他拉美国家的经验是,用发行认购券的方式将转型成本均摊到各个年份中,从而有效地解决了这一问题;但是我国的养老金制度在引入个人账户之后,一直没有解决转型成本的问题,从而导致个人账户部分出现空账,这是我们养老金制度设计上不成功的地方,等于没有实现当初制度决策者的初衷。
“空账目前划得来,实账反而不合适”
记者:为什么引入个人账户制度在拉美国家能够成功,在中国反而出现问题?
郑秉文: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当年的制度决策者没有考虑到,中国正处于经济高速增长时期这个背景。近30年来拉美国家的经济增长率平均稳定在2%至3%之间,在这些国家引入个人账户后,账户的收益率容易超过经济增长率;而经济增长率和社会平均工资的增长水平大体相当,因此这样的养老金制度是合适的。
但是我国同期的经济增长率保持在9%的水平,社会平均工资增长率高达10%以上,近十几年来高达15%,在这种条件下引入个人账户,账户里面的钱就面临着保值增值的问题。保值有三个含义:一是票面保值,只要不出现贪污和投资亏损就不会有问题;二是其投资收益率必须盯住CPI,否则就会贬值;三是要保持购买力。
记者:我们的养老金目前能够实现保值增值吗?
郑:我们现有的养老金投资收益率连CPI都不能战胜。从2000年至2008年,我国的CPI年均为2.2%,而养老金的年均投资收益率连2%都不到,这就意味着每年要损失几十亿元,福利损失很大。另外,如果按照目前的数字测算,我们养老金的实际购买力每年都下降10%左右。
如果这1.3万亿不是空账而是做实了的实账,这就相当于你在10年前把能买三居室的钱存进了银行,而且给你一个2%的利息,10年之后再取出来,你连套一居室都买不起。这么看的话,出现空账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根据我所讲的道理来看,空账目前是划得来的,实账反而是不合适的。
“让收益率保持正值,是政府的责任”
维持空账还是把个人账户做实,这在学界至今仍存争议。一方面,随着中国步入老龄化社会,空账持续扩大,必然造成未来养老金的支付压力;另一方面,一旦将账户做实,趴在账面上的钱无法用于有效投资,不能保值增值,必然面临贬值的尴尬。
记者:致使养老金投资收益率低的症结在哪里?
郑秉文:说明现行的养老金投资体制必须改革。目前养老金的规模是刚性增长,我做了一个课题,如果现有的所有政策和系数都不改,到2020年我国养老金的滚动余额将超过10万亿元,其压力是非常巨大的。养老金作为一种强制性的制度,让其收益率保持合理的正值水平,是政府的责任。套用电视剧里的台词,必须的!
但是在现有的制度下改变投资也很难。这是因为我国当前基本养老保险制度的统筹层次太低,统筹单位是以全国的2000多个县级单位为主,难以聚拢形成资金池。而如果在县级单位放开允许进行股票投资,在基金如此分散和缺乏专业投资人士参与的情况下,势必会造成混乱。
因此1996年出台的政策沿用至今仍然适用,社保基金是一条火线,任何人都碰不得,不可能用来搞市场投资。在这种情况下,养老金只能用来存入银行或者购买国债,而这种投资形式的结果,就是导致当前的投资收益率无法战胜CPI。这就是当前养老金投资体制面临的两难困境。
记者:抬高养老保险制度的统筹层次,能否解决当前的问题?
郑:发达地区和欠发达地区的利益并不一致。目前广东、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养老金账面上沉淀着大笔资金,可还有很多不发达省份年年都要靠国家转移支付,才能保证当期的养老金发放。在这种二元结构非常明显、统筹层次又非常低的情况下,一旦贸然提高统筹层次,就会和地方利益发生冲突,必然产生道德风险。
这种道德风险势必造成地方之间的博弈,而博弈的结果会导致养老保险制度的实际收入减少,受益人却可能增多;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这会形成逆向选择,也就意味着这样的制度改革不具有可持续性。相比较而言,反而是维持现在这样的局面会比较安全。
“缴费全部归入个人账户,实行8%的固定利率”?
记者:有观点认为我国当前统账结合的养老制度走进了死胡同,您怎么看?
郑秉文:基于我刚才的分析,当前这个制度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一方面,个人账户部分面临着空账与实账的两难问题;另一方面,统筹部分又存在统筹层次过低和投资机制难以变革的问题。所以我个人认为,当前养老制度所面临的挑战是空前的,只要中国还有另一个高速增长期,就必须要改造这个制度本身。
记者:是否还有通过改革来解决当前问题的可能性?
郑:现在我们所缴纳的养老保险费中,相当于工资20%的部分由单位缴纳,用于社会统筹;相当于工资8%的部分由个人缴纳,记入个人账户。我的主张是,把所有这些缴费全部归入个人账户,实行“记账式大账户”的模式。这不仅意味着个人可以领取的养老金将大幅增加,也意味着养老金的统筹层次得以提高。
以经济学语言来讲,只要你的缴费和你的权益之间存在精算的中性关系,那么就可以不受外界经济发展很不平衡的影响,这就好像我们把钱存入了银行,集中起来变成一个资金池进行投资;政府部门可以将其用于最好的高回报率的投资项目,同时承诺给民众一个固定的高利率。
如果采取这种模式,对所有账户统一实行8%的固定利率,这样的利率可以盯住中国的经济成长率,而且可以保持资金池的平衡性。我在那个课题中做了测算,这个模式到2070年都是可持续的。目前已有包括“福利之窗”瑞典在内的7个国家实行了类似的制度,而在中国当前的养老制度基础上进行改革,是可以平滑实现的。
[论衡]
现在很“划算”,
未来很危险
按照郑秉文教授所言,在养老金无法实现保值增值、且实际上已经贬值的现实面前,当前的巨额空账是划算的;而如果将个人账户做实,反而不划算。但是,这一结论是从经济盈亏角度进行的价值比较,并不能以此判断空账本身是优是劣。以长远眼光来看,如果对空账问题置之不理,未来则可能引发更大危险。
一方面,当前空账规模的扩张速度令人担心。根据郑教授提供的数据,2004年我国养老金的空账规模为7400亿元,照此计算,这笔空账正在以每年增加近1000亿元的速度持续扩大。我国现行的养老保险制度带有政策上的强制性,随着养老保险覆盖越来越多的人群,空账的漏洞还将继续增加。
另一方面,人口老龄化是我们不容回避的社会发展趋势。这意味着未来数十年中,养老金的缴纳者将会越来越少,而支取者则会越来越多。有人甚至作过测算,到2033年人口老龄化达到高峰时,空账规模将高达14万亿元。如果坐等空账继续扩张,一旦转化成为未来养老金的支付缺口,社会风险将十分巨大。
有研究者认为,如果养老金空账变成了赤字,将会由国家来兜底。网络调查显示,92%的网民不相信空账会被填上,这并非对国家背书的不信任,但或许可以解读为公众对当前养老金制度的不满意。对制度选择失策造成的损失进行兜底,是国家必须承担的责任。当然,这是对最坏局面的打算。
眼下的当务之急,依然是完善养老保障制度,给予每个人可以安享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