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的9月,中国正处于九一八风暴前的一个星期。这时钱伟长在江苏老家做好了准备,即将赶赴北京的清华大学。这一年钱伟长十八岁,当时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够穿得体面一些去北京。
钱伟长:我去的时候,我家里没钱。我那时候长袍都没有了。我去找我母亲,母亲没办法,我没长袍。
记者:那时候穿长袍上学很有体面?
钱伟长:上学都是穿长袍。结果她都找我的婶母,我婶母是会裁衣服的,她正好这里有客裁,要求我给他做衣服,有料子,她说先拿这个做了再说,我穿的我婶母给别人做的衣服来的。别人比我高,所以折了一个褶,做好了,围着腰的。
记者:缩短一点?
钱伟长:做缩短一点,穿这个到了北京的。
当时钱伟长从老家去北京走的就是这条水路,家境贫困的他曾经常在这里摸鱼捉虾,采摘野菜,以补家中食物的不足,这种艰苦的生活,使他从小就体弱多病。当他来到清华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身高竟然创下了一个记录。
钱伟长: 去了以后,先是体格检查,清华是这样,量量身高,量量体重,量量握力,最后要跑,在操场转四个圈,转一个圈400米,完了就完了。那个量尺寸,他是说洋文的,马约翰,说洋文的。他量体高时说 out of scale。
记者:out of scale。
钱伟长:后来有人告诉我,不合格。
记者:不够尺寸。
钱伟长:不够尺寸,因为这个尺寸在1米50。我是1米49
记者:还差一点,
钱伟长:还差一点。
记者:你当时是这些学生里头,最矮的一个。
钱伟长:对,后来他让跑了一圈。我以为体格不合格也不行,我就拼命跑,我是农村出来的,田埂上跑惯了。我撒开脚丫子跑,跑四百米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当场就躺下了。
记者:当场就躺下了。
钱伟长:当时喘气喘得,躺下了。
记者:实际上当时您的身体很不好,
钱伟长:很不好。
记者:但是您又怕这个身高不够他不要您。
钱伟长:所以拼命。
记者:所以拼命跑,后来这个马约翰老师后来看到你,这样子。
钱伟长:这个人好,很能拼命,他是一句话能拼命好,
记者:就因为这个要你。
钱伟长:我就算合格了。这是一个笑话。
记者:但这个笑话,很体现了你的这种劲头,这种精神。
当时能进清华学堂,对于贫家用子弟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钱伟长是幸亏有四叔的支持,才有了深造的机会,他的四叔,就是我国著名的国学大师钱穆,仅有初中毕业的他,依靠刻苦自学,在学术上卓有成就,一生的著作多达76部,是我国最富盛名的国学大师。而在钱伟长来到清华之前,钱穆就已经名震史学界,并被燕京大学和后来的北京大学聘为教授。
钱伟长:胡适之在北大,说这个现在你们讲历史,讲断代史不行,要讲通史。这样全北京没有人答应,因为过去都讲断代史。
记者:没有人讲过通史。
钱伟长:那么后来我叔父也厉害的,就是我行,我先过来讲,因为他二十四史是能背的。他是礼拜三下午讲,钱穆是礼拜四上午讲的。这两个老师,各开各的课,就在红楼底下,30个人听,只有30个人听。因为这样听的人就传,就是钱穆怎么讲,胡适之是怎么讲。两个人意见不同。后来搬到100人的教室,最后搬到北大礼堂,听到300坐满了。窗户都是人,他是这样,钱穆历史熟,史料熟,胡适之道理是对,道理应该是这样,但是他史料不够。
就在钱伟长决定进入历史系的第二天,也就是 1931年的9月18号,日本发动了“九·一八事变”,侵占了我国的东北三省,而蒋介石却奉行不抵抗政策,一时间,全国青年学生纷纷举行游行示威,支持抗日。钱伟长当天也从收音机里听到了这个震惊中外的消息,他决定弃文从理。
钱伟长:那么我听了以后就火了,年轻嘛。我说没飞机大炮,我们自己造嘛,所以我下决心,我说我不学这玩意儿,我要学飞机大炮,所以我坚决要进学物理系。物理系主任是吴有训,他怎么也不肯。
记者:你说物理才考了5分,
钱伟长:我这物理是一塌糊涂,5分考的。
记者:所以他不让你进物理系是有道理的。
钱伟长:有人告诉我,说你跟那个系主任泡。
记者:软磨硬泡。
钱伟长:天天去。
记者:你怎么泡的呢?
钱伟长:让他办公,办公你就去,他一到你就跟他说,我要进物理系,我天天这样,跑了一个礼拜,他办公都没法儿办。他因为8点钟,大学…8点去上课,他请领导,我6点都到了
记者: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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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清华的物理系,因为九一八,而变得十分的热门,新生中竟有五分之一的人想进物理系,但该系的名额只有十名,面对这些学生,系主任吴有训十分为难。
钱伟长:后来他没办法,他说这样,你那么坚决,可以。可要有一个限制,因为现在想进物理系太多了。所以他得限制人家,说一年这三门课,普通化学、普通物理、高等数学这三门课,你要能考70分,先让你试读。
记者:能考70分才收你。
钱伟长:那么我当然要答应了,先学了再说。对不对。
记者:但是当时有没有担心过,您长处在文史方面,如果你放弃了长处,去学一个自己只考了5分的物理,那将来一旦学不好。
钱伟长:我这些都没有考虑。
记者:可是当时您的家庭支持你上大学,是因为希望你将来有一个好的工作,将来能够很好地养家。
钱伟长:我脑子里,我反正是20岁,我将来造坦克,就是这样的思想。其实学了也不一定能造。
记者:就自己下了这么一个决心。
1940年1月,钱伟长考取了中英庚款会的公费留学生,即将在上海登船,赴加拿大留学。在出发前,四叔特地从苏州赶来上海,为他送行,钱伟长告诉四叔,他出国绝不是为了自己,为了家庭,而是想走科学救国的道路。
和钱伟长一起出国留学的学生,和他有着相同的想法,钱伟长回忆说,当时大家在甲板上都立下誓言,凡是每人出去所学的那门学科,回国后国家就不用再派人去留学了。
1940年,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第一次出现了中国研究生的身影,而到校的第一天钱伟长就发现,他和导师辛吉都在不约而同地,研究同一个课题,于是他们立即合作,仅用了五十天的时间,就完成了这篇《弹性板壳的内禀理论》,随即论文寄到了世界导弹之父——冯卡门的手中,并发表在他六十岁的祝寿文集里。
钱伟长:为什么我在美国有名,就是因为这篇文章。
记者:就是因为这篇文章。
钱伟长:那时非常有名的,爱因斯坦看见了,他也有一篇的,一共有24篇,我跟我导师辛集是合写的一篇,他们都晓得。发表的文章,有好多都是犹太人。爱因斯坦是,还有冯诺尔门,那时候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的院长,普林斯顿大学,本身就很有名。那么他看见我这篇文章了,他看见我提这个,他说好,我这一辈子,就这个问题没有解决,他研究相对论是在1905年发表相对论第二篇文章,从那发表之后,相对论起了很大作用,人们说他第一个科学家,而且得了诺贝尔奖金的。他说我一直睡不了觉,一直在研究,好像我这个还不对,还有东西没弄清楚。他说我弄清楚了。
钱伟长,在留学生涯刚刚起步的时候,竟跻身于国际科学大师之列,这让他从此竖立了自信,同时这位论文集中惟一的青年学生,也引起了冯卡门教授的注意,两年后,在他的欢迎下,钱伟长来到了美国加州理工大学,跟随冯卡门作博士后。之后,他又进入美国著名的喷气推进研究室工作,在导师的引领下,钱伟长非常重视科学实验,不辞劳苦地奔走于研究室的白沙基地,参加火箭和导弹试验,并且从中深入地进行了理论研究,撰写出了世界上第一篇关于奇异摄动的理论。然而,正当钱伟长在美国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从国内传来了中国取得抗日胜利的消息,1946年,钱伟长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回国!
1946年,钱伟长怀着出国前立下的誓言,回到了阔别六年的清华大学,担任了机械系的一名教授。同时他还在其它三所大学里兼职任教,几乎包下了这些学校物理系中所有的基础课程。
钱伟长:一个礼拜讲十几次,谁也没上这么多,一般教授一个礼拜上六堂课,我讲17堂课。我没有怨言。我是想回家,培养更好的学生,我觉得从前的学校都不行。
但在那个时期,教师的日子十分清苦,随着两个孩子的出生,钱伟长竟不得不靠,向同事借钱度日。1948年,钱学森归国探亲,在看到了钱伟长的生活窘状后,建议他全家移居美国。
钱伟长:他看我很可怜,说这样吧,美国喷气推进研究所,就是美国的JPL,还希望我回去。
记者:当时您想回去吗?
钱伟长:我当然不想回去。可是那时艰苦了。那时我的工资15万金圆券,只能买两个暖瓶,叫我怎么过日子。
记者:可是在回国之前,您在美国的收入已经很不错了?
钱伟长:很不错。那是8万美金一年。
记者:所以当时您在这样的情况下,您就选择了说我还是回去吧。
钱伟长:要到外国大使馆,去申请注册,美国大使馆注册,好多问题,我都无所谓,你信什么教?我说我没教,他说不行啊,没教在美国人看来,你是无教之徒,是野蛮人。后来他是这样,你填孔教吧,我是孔教。到了最后一条,我填不下去了。讲中国和美国打仗的时候,你是忠于中国,还是忠于美国。那我说,我说当然忠于中国了,我是中国人,我不能忠于美国人。我就填了一个NO,我不填YES,结果就因为这个,他不让我去了。
记者:填这个NO的同时,就意味着你跟美国人讲,我不去你美国了,您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钱伟长:是啊,我就不去了,我总不能忠于美国人。
记者:当时您毫不犹豫。
钱伟长:我这一点是毫不犹豫的,我回国就是为了中国的。
1956年,钱伟长参加了我国第一次12年科学规划的制定,并与钱学森、钱三强一起,被周总理公开赞誉为“三钱”。也在这一年,他被任命为清华大学副校长,当时他不会料到,他在这个位子上的时间竟会十分的短暂。
五十年代,正是我国全面照搬苏联模式的时期,中国的高等教育,也选择了苏联式的高度集中和专才教育。1957年 1月,钱伟长发表《高等教育的培养目标》一文,反对苏联模式中不合理的部分,并且提出要理工合校、重视基础学科等意见。
钱伟长:反对学习苏联,苏联那一套不是我们需要的一套,它对这个基础课很不重视。
记者:当时您能够,敢于明确地提出来,反对学苏联?
钱伟长:我明确提出来了。
记者:当时苏联是老大哥。
钱伟长:老大哥我不管,你那东西我晓得,我对苏联的文献很熟,他们的工作不好。我是很清楚的。
钱伟长的教育理念,一经提出便在清华园内引起了长达三个月的大讨论,在随后而来的反右运动中,这种讨论却以政治方式而告终,1957年6月钱伟长被停止了一切工作。
记者:不去上课对您来讲,是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钱伟长:我当然没有办法,我是不上课,不上课他让我做,做实验室助理。
记者:做实验室助理。
钱伟长:就是让我扫地,我扫了一年,晓得吗。
记者:当时您在这一年当中,您还是坚持您的看法。
钱伟长:我坚持我的看法。我想总有人会理解的。
记者:可是当时把您打成右派之后,你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
钱伟长:那无所谓,我被打成右派,连儿子上大学都不许,我的儿女都没有进大学。
记者:就是因为您要坚持您的这种教育上这种观点?
钱伟长:这我坚持的,我一直坚持到现在。
文革后,邓小平复出,主抓文化教育工作,使知识和人才重新得到尊重,之后他又提出,要把四个现代化作为新时期的主要任务,于是人才培养就成为了国家建设的当务之急。就在1983年的一天,已经七十多岁的钱伟长,突然接到一纸调令,被任命为上海工业大学校长。
钱伟长:教育部规定的,超过六十不允许再当校长。
记者:当时你已经七十二?
钱伟长:我后来问了,我看这个调令,这个调令很奇怪,这个叫汪道涵,那个是上海市长,汪道涵告诉我,给我调令看,他说你这调令是邓小平亲自签字。而且下面写了,予中央组织部调遣为上海工业大学校长。下面又加了一句话,这个任命,不受年龄限制。
记者:不受年龄限制。
钱伟长:汪道涵说你可不能辞职。你这是终生教职,终生校长,不受年龄限制。
记者:所以您到现在还当着校长。
而当钱伟长来到上海工业大学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个学校已经两年没有校长,全校的学生不足千人,被上海人称为四等学校。
记者:当时钱老,您是一个全国著名的科学家了,这个地位也很高,让您到这样一个很破败的这样一个学校来,你当时心里头能接受吗?
钱伟长:我不愿意到北京了。北京有些人岂有此理。
记者:所以您愿意到这个地方来创业?
钱伟长:我不怕,我哪儿都敢去的,可以从头开始。所以我提出了拆除四堵墙。
钱伟长:你看大学从来不跟家长有联系的对不对?我们学校面对社会,就是家长,还有将来的用人单位,让他来体现,但是这从来没人管的。
记者:所以这是第一个,学校和社会之间的墙。
钱伟长:第二个就是教师跟学校不接触的,对不对?
记者:只管上课?
钱伟长:只管上课,上完课跑了,教师也找不了,你办公室,不是每天8小时,你要在办公室里头,你可以搞科研也可以自己备课。第三个,我们科研跟教学要结合的,对不对?刚才说了上六堂课,还有34小时,你干科研,给你办公室。
记者:就是作为教授、教师不能只教课,必须还得有做科研的能力?
钱伟长:对。还有就是学科之间有关系。我们加了很多课,这种课都是广泛的。还有我们允许学别的学的课。3、4年级,选别的系的必修课。
记者:一二年级呢?
钱伟长:一二年级是集体的,叫加强班。
记者:一二年级不分系、不分专业。
钱伟长:不分专业,还有我们规定学生四个人一个房间,要不同专业的。
记者:要不同专业的人在一块住。
钱伟长:是规定的,不许中文系的老在一起。
记者:打破专业的界限。
钱伟长:打破专业的界限。
记者:这是不是就是您说的要拆除四堵墙
钱伟长:拆除四堵墙,这是墙。
改革开始的时候,周哲玮正在跟随钱老读博士,之后又长期从事学校的管理工作,他对那时候的改革情形十分了解。
周哲玮:阻力是比较大的。因为当时上海工业大学,基本的情况还是以教学为主。那个时候教师要求不要逼我们去搞研究,我们这么多年只熟悉教学,让我们做我们擅长的事情,甚至也有教师说不要逼我们学外语,我们国学没有这个基础,希望按照他原来的生活方法继续下去。
记者:实际上您也是跟上海大学,上海工业大学,实际上您也是跟这个上海工业大学,或者教育界的一些传统的教育教学的教法,一些习惯的斗。
钱伟长:不一样的不习惯。
记者:那您怎么斗?
钱伟长:淘汰,大概淘汰了1/3,换了1/3,重新我到外头去找人来。
记者:淘汰到1/3。
1992年钱伟长又在全国率先推行学分制,刚开始时压力重重,后来在几年内竟风行全国。凭借这种求实创新的教育改革和独特的教育理念,1993年,上海工业大学合并了四所学校,成立为现在的上海大学,从原来只有八百名学生,发展为目前的在校学生三万人, 1996年上海大学又成为全国百所重点建设的高校之一,同时教学质量也有了很大的提高,在今年全国三十多所高校的本科教学评优中,上海大学名列第一。
从72岁到92岁,钱伟长用二十年的晚年岁月,实现着自己一生的梦想,直到现在,学校大大小小的事情他还总是放在心上,最近校园中一些学生沉迷于网络和流行文学,这让他很是着急,今天,他就是要选出十位中国近代文学家的名著,编辑成书,来作为学生的课余读本。
钱伟长:回国了,我就要为国家做工作,对不对,我只要有精神,我照样做,我这个学校还没办得百分之一百好。还有很多不听话的老师,我这批老师解决了。这里有个计划,我这计划要办得比现在还好。
钱伟长所说的计划就是要把上海大学成世界一流的研究性大学,他说当好这年大学校长,不仅是他的责任,更是他的义务,的确,自从来到上海他就一直是一名义务校长。
钱伟长:我对自己从来不考虑的,我在上海大学不拿工资的。
记者:我听说您在这里也没有自己的房子。
钱伟长:我住在学校的。这种种经历我都过过,我不在乎。我只要事情办得对国家好就行。你同意不?我没别的要求,我希望国家强大起来,强大要力量,这力量就是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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