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而可畏的日子
王书亚
一群有理想的年轻人,沿着晏阳初的筚路蓝缕,在乡村建立图书馆,做全时义工。这是没有舞台感的事业,很多时间,人很孤单。最早的修道士安东尼,几十年隐修在沙漠。有人问,“你成天干什么呢?”他说,“太忙了,天天忙着与魔鬼搏斗。”
人心似海,要么用许多东西去填,要么生出许多搅扰来。少年时我曾努力在心中除掉一位异性的幻影,花了整整一年。所以我知道这位沙漠教父在说什么。理想不能当饭吃,说这话的有两种人。一种常见的是虚无主义者。对他们而言,看得见的叫东西,花得出去的叫钱,吃得下去的才叫饭。他们只把饭当饭,就算有得吃,也不会谢饭。他们会讥笑理想主义者,不过他们忘了,嘲笑也不能当饭吃的。
为什么轻看、讥笑或藐视别人呢,其实这也是某种理想主义的后遗症。财富或许是真的,财富带来的优越感却一样是虚的。宝马或许也是真的,宝马带来的身份感也一样是虚的。
换言之,没有人不务虚。有人埋头挣钱,看来务实,其实一辈子都在务虚。那些年轻人去乡村服务,倒因为他们太务实了。他们把钱只当钱,就像把饭只当饭。而那些虚无主义者,却从钞票上凭空看出很多的理想主义。吃100元以下的饭,叫消费;吃一万元以上的饭,严格地说,是偶像崇拜。他们不是在消费,而是在消费自己的消费。他们不是在花钱,而是在购买一种花钱的感觉。
这世上有两种理想主义。务实的理想主义,把附加值指向人命;虚无的理想主义,把附加值指向财货。在我们中间,后者的文化基础极为厚重。如法律里,最迎合这一虚无主义价值观的,就是谋财和害命都可以判死刑。一旦财货的价值可以拿人命来衡量,凡嘲笑那些年轻朋友的人,就有了理直气壮的、国家主义的理由。
这也是最近我读《侵权责任法》略感欣慰的缘故。因为字里行间,整个时代虚无主义的嚣张气焰有所缓解。但当法律不能在人的生命丧失,与人的财产减损之间,划出清晰而肯定的界限时,法律依然在本质上构成了这时代虚无主义的一部分。
有人说,我看电影,看来看去都是信仰。其实这个说法可以细分,准确地说,我看来看去,第一,总是看见我自己;第二,总是看见灵魂;第三,总是看见中国。三者加起来,如果还未指向信仰;只能说明这三者,已变作虚无主义的三座大山。
所以我喜欢这部电影,在地球末日,人们抢夺或保卫世上的最后一本《圣经》。凶恶的黑帮头子抢到手后,却绝望地发现它是盲文版的。护卫者艾利是一位盲人,他耗尽心力,最终背出了整本《圣经》。所以按着传统,这本重新口述的《圣经》,也被称为“艾利之书”。
我们的一个悲剧是从未有过末世论电影。美国人就算没地震,也要虚构一次地震,来警示人类的灭亡。我们却连唐山大地震这样清晰、强烈而刺骨的灾难,也拍成人定胜天的虚无主义版本。
我有机会和那些年轻人,在几个早上,分享儒家内省传统与基督教默想传统的差异。我说,理想不能当饭的第二个理由,是因为理想只是道德主义的。老子说,“大道不存,有德焉。”他看穿了儒家礼仪的律法主义精神,却无法信靠那“道可道,非常道”的玄思,去成全真正的“道德”。于是在不可言说中又走向反律主义(虚无主义)。
这两家,是中国文化里律法主义(道德主义)与反律主义(虚无主义)的两极。道德主义总和世俗理性相伴,虚无主义常与神秘主义同行。所以儒家的内省功夫是道德修行,道家的内省功夫是神秘体验。共同点是他们的省察中都没有末世论的位置。在基督教看来,无论今世有什么、没有什么,都绝对无法与永世相比。就像5分钟的片花,无法与3小时的导演剪辑版相比。
理想主义的意思,是对未来的憧憬。对有些人,所谓未来,就是死亡之前的时间。对基督徒,所谓未来,就是死亡之后的时间。死亡之前,屈指可数;死亡之后,直到永远。所以,“你有未来吗”这话的意思是“你默想过死亡吗”。因为默想死亡,就是默想未来。对务实的理想主义者,缺一分对死亡的默想,就缺一分今日理想的动力。
儒家的内省无法超越道德主义的原因,就是它从来不以末日为内省的中心。我们不敢、也不能,让对那“大而可畏的日子”的默想点燃我们今日的熊熊烈火。于是,有些人想死的时候,我们认为他们有问题;有些人从来不想死,我们却从不认为他们有问题。
若不超越儒道两极,乡村的事业终将难以为继。晏阳初在被称为“剑桥七杰”之一的传教士盖士利创办的教会学校长大。他了不起,并不因为他是一个道德主义者。若不能理解他,就很难效法他。
最温暖的是这个镜头:艾利教女孩祷告,他说,以前人们不是这么吃饭的。人们吃饭前,会先这样说:“亲爱的上帝,感谢你赐我们食物,感谢你赐我们温暖的床,以及在寒冷的夜晚,我们头顶的屋檐,我们更感谢你在这样艰难的时间里,赐给我们友谊。阿门。”
为什么要谢饭?就是在有吃的时默想匮乏,活着时默想死亡,孤单时默想友谊,今世的日子默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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