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会计贪污案引出矛盾判决

　　一个会计，莫明其妙“贪污公款6103.9元”。司法鉴定所的结论为当事人不具贪污行为，但是三审结果，让年逾花甲的老会计几近无语。

　　蹊跷贪污案引出矛盾判决

　　□本报记者 邓益辉

　　□实习生 赵曦荣

　　发自四川 北京

　　何化民的手指甲缝里沾满了黑泥，指甲盖参差不齐，手掌呈蜡黄色。如今68岁的他在一家加工皮蛋的小作坊工作，每天用手将泥裹在数百个鸭蛋壳上。

　　26年前，何化民的手却是用来握钢笔的，手指白皙细腻。他那时是四川阆中县木兰乡信用社的一名会计。

　　一起突然而至的贪污案，让何化民变为阶下囚，并坐5年牢狱。

　　他深信自己无罪，通过20多年来的148次申诉、上访，终于在阆中县召开的“审诉听证会”上获得一次机会，向南充市中院的法官面对面进行申诉。

　　法院指定一家司法鉴定机构，欲通过鉴定查明何化民是否具有贪污行为及具体金额。

　　鉴定报告认为，何化民“不具有贪污行为”。

　　报告在阆中、南充两级法院再审中得到认可，“该鉴定报告应作为认定本案事实的主要证据”。

　　但蹊跷的是，最终法院还是维持了原判，认定何化民犯贪污罪。

　　祸起移民安置费

　　1984年5月7日上午11点，有20年从业经历的老会计何化民手攥着钢笔，正在木兰乡信用社记账。他发现眼前突然来了5个人，其中有两个他认识，是上级单位农行的领导，其他3个人他则从未见过。

　　“跟我们走吧。”他被押上了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车，随后被关进了县农行的一间房子里。

　　“我们是检察院的，你交代问题吧”。何化民心里一惊，却又一头雾水。

　　“我犯了什么事吗？”他小心翼翼地询问。

　　“贪污。”检察院的工作人员告知他。

　　话音未落，何化民叫了起来：“我没有！”

　　检察院的人示意他闭嘴，接着将何化民所犯的“罪行”娓娓道来。

　　在农行的屋子里呆了两个多月后，7月14日下午3点，何化民被带到了县农行职工大会上。

　　检察院在会上公开宣布，何涉嫌“贪污罪”被逮捕。随后，他被关进了看守所。

　　但何化民对此显然有不同的意见。

　　8月16日，何化民曾写了一份申诉材料，法院随后组织复查。

　　被羁押的半年中，他一再反思，自己究竟在哪里犯了错。但他始终摸不着任何头绪

　　期间，当地农行的一位负责人主动与其谈话，当面细数何的种种贪污行为。

　　何化民随后还被告知，他只要承认在记账中“差了5000多元钱即可”。

　　他觉得这样可以接受。最终，一切铁板钉钉，法院认为他“供认不讳”。

　　11月27日，阆中县法院判决，何化民因贪污罪被判有期徒刑5年。其被指贪污的款项来自于一笔“移民安置经费”。

　　《民主与法制时报》记者在木兰乡了解到，当初这笔经费由木兰乡一位公社副社长(即现在的副乡长)负责管理，而其与当时的乡党委书记不和，两人的矛盾在当地早已公开。

　　在检察院找到何化民之前，木兰乡党委牵头，针对这笔移民安置经费，对信用社来了一次突然检查整顿。当发现其中个别账目存在瑕疵后，调查便不断深入。

　　“书记想通过查账整一下副社长，却不料打中了何化民。”当地一位知情者告诉记者。

　　法院认为，何化民从1974年5月至1984年5月，受木兰乡政府委托，在管理发放南充地区升钟水利工程指挥部拨给木兰乡“升钟水库库区淹没移民安置经费”期间，故意违反专户管理、专款专用、凭据支付的规定，从中进行贪污。

　　判决书显示，何化民共贪污公款6103.9元，此案侦查已追退3215.76元，被告人行为有证人证言和在贪污过程中的账据为证据，审理中被告亦供认不讳。

　　何化民随后入狱服刑，他在狱中不断提出申诉。

　　但一切都如石沉大海。

　　寄望审诉听证会

　　何化民入狱后，他的家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的大儿子正在报名参军，体检合格，可最终政审无法通过，他被告知，“因为你有一个贪污犯爸爸”。最终，大儿子被迫从四川远走辽宁沈阳，当了一名建筑工人。

　　何化民是整个家庭的经济支柱，他倒下后，二女儿和小儿子先后从初中辍学，他的小儿子14岁就去了山西打工。

　　5年来，因为家庭困窘，何化民的妻子未曾到远离阆中的监狱去探视过何化民。

　　何化民始终不知道家中的变故。就在他入狱后几个月，他的岳父突然病逝。事后何化民说：“我是岳父最喜欢的女婿，他是被我活活气死的。”

　　因为要返还被判贪污的款项，就连其岳父的棺材木料都被检察院没收，拿去抵债还钱。

　　他在狱中感觉“度日如年”，又坚持认为“党能还我清白”。

　　1989年12月4日，何化民出狱。

　　他的大儿子赶过来接他，回家后一家人抱头痛哭。何化民向家人阐述了多年来自己的冤屈，这家人又沉默下来，无言以对。

　　随后，迫于生计的何化民在当地的氮肥厂干起了搬运工。他翻着自己的笔记本告诉记者，他148次申诉、上访的代价是近5万元的支出，钱则基本靠外出打工的儿女们负担。

　　1989年，何化民的申诉第一次得到了回应，可结果是阆中县法院驳回了他的申诉请求。

　　1992年4月，何化民上访时找到了阆中人大常委会主任谭承耀。

　　谭批示：“此人申诉多次，请法工委建议法院复查。”

　　随后，阆中人大法工委组织了法院、检察院、农行开会，并指定了一个法庭重新审理何化民贪污案。

　　法院没有开庭，对案件进行了书面审理。不久，何化民接到了一纸“维持原判”的通知。

　　何化民对阆中当地政府和法院失望不已，他从1996年开始到南充市中院和省会成都上访。

　　2002年，何化民两次接到了四川省高院的通知，要求他“息诉服判”，但他不服。“家里人都支持我，我一定要讨到一个公正的说法。”

　　2005年6月23日上午10点，何化民得到了申诉十余年来最好的机会——南充市中院为解决访民的申诉问题，在阆中召开了一场“审诉听证会”。

　　得到通知后，何化民穿上自己最干净的衬衣，一早赶到了阆中法院的接待室。

　　等待接见的访民排着队，一个个进入。等到何化民进去时，他见到了中院立案庭的法官和阆中刑庭一位负责人。他从包里拿出厚厚的申诉资料，将自己十几年来的委屈全部道出，并提出司法鉴定申请。

　　半小时后，何化民昂着头迈出了接待室的大门。他感觉，自己有希望了。

　　终审判决自相矛盾

　　“审诉听证会”结束后不久，何化民听到了好消息：南充中院决定，对何化民的卷宗重新鉴定。

　　2006年11月22日，阆中法院委托四川广元永泰司法鉴定所，对何化民在原木兰乡信用合作社任会计期间，所管理发放“升钟水库库区淹没移民安置经费”予以司法会计鉴定。

　　鉴定要求为：一、何化民在管理、发放该款过程中，该款的发放情况以及何化民是否具有贪污行为。二、若何化民具有贪污行为，其贪污的具体金额。

　　2007年4月13日，鉴定结论认为，“何化民在管理、发放升钟水库库区淹没移民安置经费过程中，不具有贪污行为。”

　　依此鉴定结论，南充中院裁定阆中法院再审何化民案。

　　但让何化民再次失望的是，2008年9月16日，阆中法院推翻了司法鉴定报告结论，维持原判。即“判处被告何化民有期徒刑五年。刑期从判决执行之日起算，判决执行前先行羁押一日折抵一日，于一九八九年十三日刑满”。

　　阆中法院仅仅撤销了当年判决的第二项，即“被告何化民未退之贪污款2888.14元，本院视其经济状况和给出路的政策，责令被告何化民再退赔1400元”。

　　“鉴定报告说明，我只是记错了一笔账，钱最终仍旧用于移民搬迁，并没有占为己有，怎么能算贪污呢？”何化民难以理解。

　　2008年国庆节，何化民上诉至南充中院。直到2009年7月7日，南充中院审判委员会讨论后决定，书面审理终结此案。

　　南充中院在判决书中认为，“广元永泰司法鉴定所的鉴定报告，是在调取原始会计凭证基础上作出的，该鉴定报告应作为认定本案事实的主要证据。”

　　而对何化民提交的另外三组证据，法院也认为“三组证据客观真实，其证明内容相互印证也与鉴定结论印证，应作为认定本案事实的证据。广元永泰司法鉴定所的鉴定报告和何化民提交的三组证据证实，何化民在管理、发放安置经费过程中未占有安置经费”。

　　即便如此，在判决书后半部分，法院却又认为何化民“贪污罪未遂”。法院解释，何化民在实际取得和控制这部分安置经费前即被发现，尚未实际占有该安置经费。

　　“自相矛盾。”一位了解此事的律师如此评价。

　　最终，南充中院撤销阆中法院此前的两份判决，原审认定何化民贪污公款事实不实，予以纠正。

　　终审判决：何化民犯贪污罪，免予刑事处分。

　　法院解释，何化民贪污未遂，且情节轻微，可免予刑事处罚。

　　“明明我就没有贪污行为，为什么还是摘不掉罪犯的帽子呢？”何化民火冒三丈。

　　他写下一首打油诗准备送到法院：“证据面前不认输，枉法裁判何时休？这朵乌云何时散，待到烈日照耀时。”

　　2010年10月22日，何化民在南充市中院外徘徊了几圈，最终还是打消了走进法院大门的念头。他郁闷地回到家中，不久就住进了医院。